多情乃佛心

温瑞安:

试论温瑞安的《结局》
文:蓝启元
  如果有人说温瑞安写《结局》口这篇小说,纯粹以“武侠”娱人,相信作者会哑然失笑,疾痛于心。他曾说过这么一句话:“现今的创作,除中国的山水,泼墨画之外,最能保存中国古典意味的,莫过于武侠小说。”所以他熟读一些有成就、有创作才华的武侠小说作家(诸如金庸、古龙等)的作品,为的只是在其中吸收有助于文学创作的经验片段,体会中国传统的古典意味,分析其布局的巧妙(一般武侠小说,其布局的曲折离奇,故事情节的出人意表,确实可作为现代小说创作的借镜),溶其于一炉,更深广的去深索文学本身,去拓出一条新的创作路径。

而他在阅读之余,为怕自己对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要素──对现代文学的创作有益的──了解得不够透彻,故亦曾尝试写武侠小说,以求亲身经历其中的创作过程,习取经验;这致使他于一年中以龙音这笔名写了三篇武侠小说:《追杀》(三万余字,刊于《武侠春秋》第七十二期)、《亡命》(八万余字,刊于《武侠春秋》第七十八至八十期)和《龙虎风云录》(廿余万字,未发表)。

由此,我们可以得知,温瑞安以“武侠”入文是有他的苦心的──他是不甘耽于一般小说的创作形式,他想求超脱,意欲创新,为现代小说创作的门径开一新路,我们读《结局》这篇小说时,是不应用一般阅读武侠小说的态度去看它的。若如此,则误解《结局》作者之原意了,因《结局》虽然是用武侠小说的手法写成,但作者所要强调的并不是“武侠”,(若是,则《结局》这篇小说所包含的似乎是太狭窄了,也没什么价值可言了),他所要强调的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的悲剧──死亡的过程;他要我们透过一连串文字的象征意味,逐步接触这一经验,小说里的“武侠形式”,其功用则在于托出这经验的高潮。

作者一开始便作了异常恐怖的描写:
  突然那颗头颅“呼”地飞跃上半天,兜了一个弧形的圈,那一把鲜血如昙花般散开,如烟花般地撒下来,……那树干就像忽然补铺上一块遮丑的红布似的。那颗头颅却“叭”地落在树根上,一双眼睛睁得像随时都会脱眶而出。原来还是一个很年轻,又英俊的头颅。

  这是给读者当头一棒的描写文字:那颗“很年轻,又英俊的头颅”如何会鲜血四溅地飞上天空?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属于什么性质的?后果是知道了,可是前因呢?

这儿用的是“倒叙”(Flash Back)手法。作者在此烘托出整个事件的“终局”,就如一张画面,令读者毫无头绪,而读者却得要从导至这“终局”的个别事件的逐步演出中,透视这“终局”的发生。这给读者制造了一种期待的紧张情绪,也就是说给了读者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,使读者的心理一直处在疑虑中,让他在未解决问题之前,以这种急欲求知的紧张情绪,来期待这个问题的解决;等于那个悬疑被发现了,他才会从那个已知的结局中获取松驰的快感。

前面笔者曾提及《结局》这篇小说的文字象征意味。严格地说,《结局》如果能达至融洽的高潮(即能引起读者的共鸣,于一瞬间情节的遽急转变中憬悟过来),应全归功珩其文字所作的多方面象征作用,因这些象征文字所掀起的小高潮,是波浪式地进行着的,小说的焦点便由这些波浪式的一个个小高潮引渡着涌跃而出。

  小说里“过程”那部份,第一段所述的是事件发生的日期。
  四月初四。三伏天。午时。

乍看之下,这一行文字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,但往下读时,当会发觉,形式相同的文字:“四月初四。时阴时晴。未时。”“四月初四。暴风雨。申时。”和“四月初四。暴雨后。酉时。”竟一再重复地引现。我们知道,一般文章描写同一日所发生的事件,即使是有述及日期,往往也中在前面举出后,下面就不再重复;而要表明事件发生之后层次,也只道出时间的早晚而已。所以我们对作者所强调的“四月初四”这个日子,就该有斟酌之处,这是不容忽略的。

问题就出在“四月初四”里的两个四字上。“四”字,若我们稍作上音读出,即转成为“死”字的发音。由此可知,作者之所以要多次及“四月初四”──事件发生的日期,其用意是要在读者面前一再暗示“死亡”,而这“死亡”是潜伏着的。“四”字在此所作的是一种暗喻作用。

有了这个一再触及死亡的“暗喻”,不但紧紧的使读者“抓”住了前面那一幕“终局”事件,且在震慄之余,对作者在这“暗喻”下面所提供的“资料”──以一连串的象征文字,作更深入的去表达“死亡”这经验,有了沟通的地方,可作多方面的联想而不致有接受不来的感觉:

  ……天空有只黑鸦哑哑地飞过。……黄沙与绿树仍蒸发着几乎是最后的水份。一大片的、一大堆的、黑压压的一连绵不断的云朵已完全盖着烈阳……风凌厉地把雨送到这边再送到那边送到这边那边,不羁得如一群可怖的鹰鹫,扛着一漆黑的灵柩。

  上述这些象征文字,它的触及死亡是在于侧面的,震撼力不强,但下面这一段:
  雨点洒落在他身上,马上蒸发为水气,他的身边竟充满一片白茫茫的烟雾……远远望去,那蒸发着的水气使他形象模糊,就似那搜魂于月色凄迷中的白无常,永远没有人看得清他惨异的面目。那高度的体温逼出水气,令他面目袅袅成烟,就像那被后裔供奉着的先人遗照,在檀香氤氲下,面目不清,五官都扭曲了,枯干的粗唇弯弯地斜下来,凄惨地笑着。


它震撼读者的地方在于描绘出叙述者形象的蜕变──一张死人的面孔,别人已无法辨认了。而这“死人的脸孔”,很令人联想到“刀光一闪”(小说的高潮)后那一双睁凸的眼睛。

  总括地说,这一连串象征死亡的文字形成了一种悲剧张力,在在引现出“死亡”,是“死亡”的前奏曲。

  小说里的叙述者是《结局》的悲剧人物。我们说他是一个“极端主义者”(extreme character);他所“追求的目标,也就是说极端主义发泄的对象”,有着相当的价值。

他与敌人约斗的时间是在酉时时分,但他午时就抵达约斗的地点了。他细察现场的每一角落、每一块小地方,每一件事物,树根的数目:粗的有多少,细的有多少,他都算过了。他知道落在地上的树叶一共有多少片;一些树叶虽把树根掩盖了,但他对树根的位置却了如指掌──“他知道他必需要先抵达,只有这样,他才会比他的对手更有准备。”因为在那敌手的刀下是从没有人逃生过的,对一切事情他都得小心的预算、计画,只有这样他才有把握杀了他。“我一定要杀了他!”这是他生存着所仅有的意念,而这意念已到了极端的地步:“让我杀死他吧。让他死吧让他死吧……”

未看完这篇小说前,大概多数的都会以为叙述者一定是站在胜利的一方──他对一切都那样的仔细、小心:酉时就要到时,“他往后退了一步,轻轻的,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脚趾尖去,没有在沙上留下任何痕迹。然后他用剑鞘拨起一些沙,小心翼翼地,填在适才他站的脚印上。他已站得很久了,而且很用力,尤其是以内力逼开雨水时,所以在那松软的沙地上留下两个深深的洞。他小心地把它填好了,又把旁边的沙拨平,从头看看:绝没有人会察觉得出有人曾在这里站过的了!”而后“他”的意志又那么的坚定:“他要把他一生的杀气、所有剑招的精萃、第一剑的绝顶锋芒。全施于那敌手的身上。他已等了十四年,整整十四年了!”……总之叙述者是绝不可能失败的。

但是叙述者却败在不可能失败的“败”上:他把他的脚印填好之后,便抬头要飞身纵上那棵树──“他要潜至树叶茂密间,给敌人出奇不意的一击。”可是就在他飞身纵上之际,“他瞳孔陡涨,只见一人在那树桠的浓叶间,正身他展开一奇异的微笑,然后是刀光一闪!”叙述者的头颅就在那“刀光一闪”间被劈断了──这是很意外、且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,但却确确实实的发生了。这突然而来的遽变,是凝聚一系列悲剧张力的总涌现,就像一座爆发的火山,一股股潜伏已久的溶岩于刹那间喷涌出来。这遽变不但令读者震慄,且对叙述者的遭遇有了莫大的悲悯和同情。

叙述者的遭遇是一种“悲剧嘲弄”(tragic irony):本来叙述者的计画是要飞身上树,然后居高临下,给敌手于致命一击的,可是他没料到原来自己可以想出这么周到的办法,别人也是同样可以想得到的,他可以说是死在自己的计画中──他的失是由于他“百密一疏”:他疏忽了那棵树。

叙述者死后仍睁凸着眼睛,这是该有的现象,因为他是怎么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的,那一刀来得太突然了。他是什么时候纵上那棵树的,有多久了?可能一天前他就在此等候自己了,总之他比自己来得还要早。如果不是自己忘了原来那棵树也需要检查一下,自己是绝对不会死得那么惨的,只怪自己太疏忽了──这或许是他眼里的一串话。

 

  稿于一九七三年二月二日

       刊于马来西亚《蕉风月刊》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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