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情乃佛心

温瑞安:

感情与理性的新挑战/七杀之杀人
2017-09-24 温瑞安

请注意:我的推理小说,不再要你猜“谁是凶手”,而是在探讨“为什么要杀人”。这个“为什么”,便带出了人性刻划、心理描绘、社会状况、人际关係、情义冲突、利欲矛盾……现代的推理小说和以前的侦探小说,在趣味上已有显著的不同。

西方推理小说的系统早已建立:英国作家柯南道尔创造了福尔摩斯,法国作家奥白朗创造了阿森罗打蘋、爱伦坡、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名字几乎已跟侦探、推理小说同义,日本也有江户川乱步、松本清张、森村诚一等宗匠,蔚为风尚。我们呢?作为一个讲究智慧的民族,实在不应交白卷。



香港电台或有鉴于此,改编我的《七杀》——七个杀人的故事——作为透过声音的一种创作,不仅是向您的理智挑战,同时,也是在向您的感性召唤。

*刊于1986年5月香港电台月报

温派小编按语:
《杀人》是温巨侠1971年的作品,时为17岁,人在大馬,实地题材,心理小说,此文刊于大馬唯一的纯文学刊物《蕉风》,后台湾纯文学刊物《中外文学》再度发表。里面有大量描述“森林之火”的片段,在今天重新发布,缘于日前因在温派侠迷群里,温巨侠发上有关“森林之火”丛树的相片而讨论连篇,引致温巨侠瞬即成文,写了一篇:我是森林之火,并即时于“北京时间”发布。此外,温巨侠在上世纪八十年代,在南洋报刊也有专栏文章以“森林之火”为名的。




杀人

从金宝至怡保那二十余里的路程伊始,有一棵开花的树生长在路旁:树高大,枝讶错落,淡翠绿的小叶陪衬鲜目金红色的花叶,是最抬目的陪衬,整棵树花比叶还开得茂盛,像把整棵树,都在热带气候里僻嘛啪啪地焚烧来一般。

树静静的立着,晌午静静的度过。

“ipoh23batu”离怡保还有二十三里,他看向窗外的路程碑,是的;车子拐过了电油站那个转弯之后,已算是走了一里了。

总算是搭上了这班车,否则又要等到四点钟那班了,这见鬼的大热天,在路边等是焦急又枯燥的,单止是淌下的汗滴,也够湿了整件衣衫。



这他妈的天气,一下雨就连绵个不停,一旦没下雨,就热得叫人发闷发慌做不成任何工作除了头昏眼花,刚才算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的车,就差些儿没在巴士站旁晒成了焦炭!车子甫至时,十几个人几乎同时自巴士的那前侧小门挤进去,都是那么迫不及待,连下车的搭客也只好堵在车时,站车的搭客都挤入了之后,才艰难得像巴刹卖的甘榜鱼般挤出了车外,才真正松下憋着的一口闷气。

要不是有搭客在这儿下车,司机才不一定会停呢,要不又得多等卅分钟了,况且车里又不准搭客站立,刚才站的那几个人,都被售票员赶下车去了,自己幸亏眼明手快,一挤上车,就舍远求近的及时抢了那刚半站起来下车的搭客的座位,否则自己也可能是被赶下去的几个人之一呢!此刻剩下在座位上的人都是漠不关心、表情麻木的,自顾自的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有的空空洞洞的望向窗外疾驰的风景;有的半打着吨,有的眼睛直勾的望着前面像一具一具行尸,这活着的世界与他根本无关。



再看看窗外:“ipohzibatu”。

顶多四十分钟左右,就可以到了!大泽一定会等他的,那件事,再迟办可就来不及了。

背脊挺着坐这么久,紧张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呢。

他吁了一口气,缓缓地背靠上座垫。

一阵柔软的舒服剧毒发作似的一大片一大片从背上蔓延开来,就索性把整个身体的重量,都挨了下去,就这样舒舒挨挨的坐了一会儿,游目四盼,打量同车的人,这辆巴士共有左右两排的座位,每个座位仅可坐二人,看来整辆巴士可以容纳四十二人左右。

左右座位之间,有一细长的走道,仅供一人行走。



前座的两个人,正前面的是个警官,亮黑色的制服配着亮棕色的皮带与亮晶的襟章,坐在那边不言不动也有一股令人肃然屏息的煞气。

这警官坐在靠走道的一边,另边坐的是个长发的女孩,一大把乌发因急风而向后甩,露出雪白得像花瓣一般嫩玉的颈和柔美的耳垂,只可惜看不到她的面貌。

他坐的位置大约是右排座位之中间,前面便是那警官和少女,警官的座位左边的位置,是一个驼背的中年人,穿着就算不是大热天也悟出汗的粗皮布,黄恤土帽,分明是苦哈哈,汗湿了大片的坐在那边,喘啊喘啊像哮喘症一般的喘息着。



他旁边坐的人看不大清楚,总之跟这样的人同座注定是不好过。

他想。

“飓”风急过,又是一个里程碑:“ipoh19batu”他再把视线向左瞄:左边座位坐的是一个衣衫褴楼的女人,看来她已上了四十而且至少有四个以上的儿女了。

她的唐装衣襟半开,假得令人不得不相信它是虚假的镀金钮扣半高贵半淫贱的斜垂着、青白色的乳房也被她手上的婴孩吸吮着。

那婴儿不断的吸吮着,连一点声息也没有,除了脸上胀红的额和涨卜卜的青筋,像一个刚刚暴毙了的小病人。



坐在她身旁向内的是一个穿白色校服的毛头学生,正是不大不小的年纪和手脚过长身躯过短的年纪。

他此刻的状况正和他的年纪一般尴尬,潜意识的好奇想望跟意识的绝对不望冲突挣扎,所以他白生生的脸望向车外等于望向乳房。

在这一座位的后面正坐着一自发苍苍的老翁,手持着杖,随着车身摇摆,倒是精神奕奕。

坐在他旁边的人,太侧面了,也无法看个清楚一~摹地一只大手横面竖了过来,他霍地一正身,吃了一大惊,才弄清楚是售票员。

这售票员是一彪形身材的孟加里人。

他被唬了一跳。

“manapergi?”他慌忙答:“ipoh”,一面慌张的掏出钱来,兑换了一张车票,那孟加里人虎步跨到后边去,继续搜索坐在更后面的几个与他半途同上车的人。

他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怦怦乱跳的心。



侧着脸向后望:后座是对夫妇。

女的在左侧,血一般的口红和刚喷发的岩浆一般的金饰很不她垂暮的脸庞,每一处向下垂的皱纹都似曲尺一般地固执着;男的光着头,竹节一般的鼻子贴着锅底般的肥脸,配上一对白多黑少的大眼睛,正像占牛一般的瞪着他!俞!他慌忙转回头来,巴士“吱——”地煞了车。

外面有一座碑“ipoh17batu”,这样写着,而这是半途的一个小市镇,有人上车,有人下车,拥拥挤挤比热热闹闹过甚,而他周遭的几个人,都没有更动,车子一肢三颠,又向前移,摩托的吼声像空气一般浓浊。

他开始向自己右侧向内的同座人望去。

这老人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哗叽黄粗布,长裤及膝,也不知是不是短裤?黑色的而且是绸质的,松垮垮的向下垂着,膝部的布沿都是破破烂烂的参差不齐得像古洞里的钟乳石的图形,这老人戴着一顶褐黄得成咖啡色的布帽,盖了半边的脸,仅露一小半后颈,满是疥疮,一粒粒土坟般结虬凸起,星罗棋布在他的皮肤上。

他枯黄且如少林寺古僧般驰皮的手,一只垂在座椅上的拇指的第一节凸起,隐现黄青的骨,食中二指无力的挟着一张红烟纸,已渐渐松脱出来,满手指都是鱼脱了皮般奇异的金钱大小的绊红癣疥,看了令人寒栗。

另一只手搁在前车座后的铁枝上,全身的力量都压在这条枯瘦的胳臂上,这胳臂像柴墩一般的搁注了这老人的头颅,露出的小半边脸容有一种说不出异样的枯黄。

这老人已闭上了眼睛,车子随着狂吼向前冲着,颠簸着路途也簸着他脸上一抖一哆松垂的肉。

他的头死死地搁着,枯瘦的嘴半开着,咧出仅存的一二只干黄的大牙。



一阵阵不小的恶臭,被风急旋过来,他慌哟哟的别过头去:ipoh15batu”,活见鬼。

他心中想。

跟这样的人同座!他的视线在搜索另一空位,想换另一座位,但又塞得满满,就算连中间的那一段行人道,也被汗酸恶臭填满。

现在他才发现这辆车一味向前吼着,很少停顿,也很少有搭客下车,所以位置就一直被占据着,也就一直没有搭客能上车,他们迂自在大道旁挥手,巴士仍逞自喧哗着冲过,活见鬼了,这样的鬼热天气!他用手帕抹了又抹那淋淋溢出又淋淋溢出的汗,无意问用手肘碰到那老头的肩膀,他连忙道:“对不起!对不起!”那老人不但丝毫没有动过,而且应也没有应他。

倒是这一碰撞,老人指间仍挟着的红烟纸,却松了开来,“嗤”一声因急风而掠在他右颊上,他骇了一跳,那烟纸又急卷向后面去了。

睡成这个鬼样子,他咕了一声,他妈的!心中却不免有些奇怪,巴士臭脾气的狂吼着,猛撞上路旁一大石块,颠簸得像把人倒出车外才甘心,那老人的头不断地由手肘撞向车铁,照理说该是很痛,但仍没有醒来。

怎么搞的!他心中想。

乍看已是“ipohl3”,十三十三,十三,忽然有一个乌鸦翅膀飞掠他的脑海,且一歇不去:假使他身旁的人是死人怎么办?真的这老头像死人一模一样,如果他真的是死人呢,那不是与死人同座?如果别人发现了怎么办?调查起来岂非是要上警察局?那多麻烦!猛地他吓了一跳:要是警方怀疑我是凶手怎么办?在这狂吼嘶呐的摩托声中确是杀了人也不会给外人知道的?听说这种来自唐山来的老人虽然衣衫褴褛,却往往有许多钱。

上次在怡保街上被抢的一个,就抢去现金足足七千多元。



完!这样我也岂不是会被误认为凶手?怎会呢?我怎会向一个老人下手呢?别人又怎会相信啊!没有那么巧的,不会的不会的,最好恬保快快到,快快到,免得麻烦。

"ipoh11”,还有十一里,十一里,随着眼睛望出去,他的一颗心几乎飞了出来,原来那老头半开半合的嘴里,意是腥红一片,他突突的心跳着,鼓起最大的勇气,轻轻且哆哆的推了推老人的时肮,推了推,又推了推,唤:老伯,老伯,老伯老伯,都丝毫没有反应。

倏见老头嘴角沿下一行棕红色的沫液!难道是血?谁杀了他?这意是事实竟是事实了,死了人,怎么办?该怎么办?巴士的摩托砰砰蹦蹦的狂吼着,车外的一切都在飞掠。

是的,他应该马上去告诉别人才是,但该告诉谁好?那警官会不会第一个怀疑就是他?而旁边那几个人,唉呀都不行的呀!他们只怕更加麻烦,更加大惊小怪的呀!在半个转身未缩回之前,一个高大的身影撞在他左侧,他这一骇几乎离了魂,只见那孟加里售票员虎虎的瞪着他,用大手指指他越坐越向外倾的身子,他慌忙又缩回手去,却碰到那老人的身体,那票员似又虎虎的瞪着他,然后虎步跨向前面去。

糟了!他们不给他离开,他想。

更糟的是,刚才他推那老人时必定已留下了指纹。

看向车窗外,碑石立着:“ipoh9”。

九里九里还有九里!快快到呵快快到,到了就好了。

到了又怎样好?不行呀,那时候每个人都下车,只有这老人不起身,别人一定会发觉不对劲。

如果只有自己没发觉,这骗鬼都不信,别人必定更怀疑了,更是脱不了关系!怎么办?怎么办?怎么办?到了治保反而更瞒不住了,除非他现在报告警察知道。

暮地掠起了一阵寒意,他惑觉到后面那男人正在仇恨的瞪住他,前面的黑衣警的身形也像法律一般高大地竖起;他们好像都专为监视他而来的。


不!这不关他的事!都是些陷井:活见鬼了,真是活见鬼了!他脑中灵光一现,会不会是刚才他上车来时那凶手才趁机离开呢?不管是不是,自己都做了替死鬼。

自己该怎么办呢?大叫起来吗?一叫问题就大了,可能凶手仍在车上,监视春他,气起来说不定把他也给杀了。

想到这时,,冷汗直冒,不断掏手帕去抹试。

再抬头:“ipoh7”。

七英里。

还有七英里。

怎么办?他该怎么办?一闹起来,大泽只怕等不着他了。

只见那前座的少女长发不断向后随风直飘,发梢扫落在老者的颊上,同样是一点动静也没有!蠢东西!留什么鬼长发!那是一个死人啊!你既是不怕死人最好你跟这老死人同坐罢!倒尽霉了,为什么自己偏偏选到这张座位。

猛地邻座那的小孩大声号陶起来,他差些儿直跳起来了?不行不行,他是无辜的!绝对是无辜的1但是他该怎么办?怎么办好?怎么办?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????…ipoh5”!,不再容他考虑了。

他觉得手足俱冷,而又不容一刻迟缓。

唯一脱离这桩事情的方法只有:逃!怎么逃?跳车吗?那婴孩陶哭得越厉害,那女人就越臭话连篇的骂起来。

巴士的摩托倾倾工工的闹着,车外树木疾飞,已渐渐看到房屋渐多,行人渐多怡保近了。

他脑中忽然萌起了一个意念:他可以先下车呀!车外的路碑已标着:

“ipoh3”了,反正这儿离怡保已不远,他走路一样可到,一样可赴大泽的约会呀!他心中好一狂喜,但又想到:如果这样按铃停车,不是太引人注目了吗?一时觉得全车的人都似在盯着他,盯得他无处遁形。

怎么是好?‘怡保快到了啊!正在这时,左侧后座的那白发苍苍的老翁,巍哆哆的拄杖立起,按了停车铃,他心中一颗狂乐和紧张的心,几乎已从口腔中弹跳了出来。

感谢天!只要离开这见鬼的地方,去哪里他都愿意承受。

车子吱呀一一声停在碑石旁:“ipoh1batu”,哈啊,哈啊,只有一英里,很快便可走了,唬了自己那么久,总算可以宽心了。

这一走,又有谁晓得他就坐在那死者的身边啊!他好像是被监禁的囚犯一般,总算释放了。

他不敢走得太快,令人生疑,等那后面的老翁先行,他起身紧低下头跟在后面。

那老翁摇摇颤颤的匐行着,他一步一追随,心中无限焦急,似乎恨不得一口吞噬了阳光的长期监犯。

就等那老翁下了车,他一个箭步跟着跳了下去,差点要嘿嘿哈哈笑起来。

他妈的这辆死入车,如今和我无关了!那老翁一面竭力维持着身体的平匀,一面转过头来,很奇怪诧异的望着他,大概是看见他那青黄不定似哭似笑的脸色吧!见鬼!他等不及巴士再度开行,便匆匆从车后绕过去,冲过了许多或来或去怡保市镇的车子的大马路,恨不得远远远远远的、远远远远的脱离它!

巴士在响着讯号,他又惊又喜的作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刚要开动向前驶的巴士,惊异那同座死去的老人,正伸头出车外,一只枯黄的瘦手堵往了车窗的玻璃镜,张嘴用力枪“喀吐”一声,把口中棕红色的摈榔渣液都吐出车外的地面上,一一只又青又黄的怪眼,眯成一线的看看他,骇极而呆,一叫,忘了身仍在马路上,只见一辆巨大的罗哩车迎面迅速的庞大,随着一声惨叫及一声紧急煞车声后,一个身躯冲天而起,与鲜血一起洒落在丈外的路面,前驶的已士侧边。

从金保(kampar)至怡保(ipo田那二十余里路程的未端,有一棵开花的树,生长在路旁:树高大,枝丫错落,从翠绿的小叶陪衬鲜目金红色的花枝,是最恬目的陪衬,整棵树花比叶还开得茂盛,整棵树都在热带中僻僻啪啪的焚烧起来一般。

树静静的立着,晌午静静的度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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